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十章 (3)

關燈
在她身邊可以窺見一方凈土,她的世界裏沒有爾虞我詐,只有無盡的學理,令人如沐春風……哪怕那些爾虞我詐都由他代為承受了,他也甘之如飴。

“大姑娘,這頭痛是怎麽回事?能根治嗎?”

“嗯?自娘胎帶來的,好像不能。至少,沒遇過說可以治好的大夫。”

“西玄醫術太差,遠不如大魏,大姑娘你能禁得起長途跋涉嗎?到大魏去呢?”

“在我成為西玄徐直前,我能走出西玄嗎?”

他心頭頓涼。是啊,徐直不是剛被袁圖神算過嗎?陛下怎會放她出西玄,成為它國的榮耀……袁圖那個老賊活生生斷了徐直治病的希望嗎……他壓抑情緒,說到:“沒關系。那,我們就想個法子讓大魏最好的醫者自動來到西玄。你如此聰明,必有法子,我也不差……就當是一個挑戰。大姑娘,你想想,倘若能讓大魏醫者大量來西玄,要是久了,等同大魏與西玄間開了一條醫道,長就便成一種習慣,這也算是一種風俗?你不覺得很有趣嗎?”

她沒有回話,但他知道她正在思考。

一直不停不停的思考,這就是徐直。大魏來了多少醫者將帶動西玄人的進步,她不會理的,仿佛西玄於她,就只是一個出生地,十分合他意。西玄的皇帝真的不值得徐直的忠誠。她的忠誠,只給她自己就好了。

“阿玲,”她突然說到:“頭痛好像真的減輕了,你母親那族的民俗風情真有趣。繞著湖走就能減輕人的煩惱跟不適嗎?這是什麽道理?因為湖面有涼氣嗎?還是有什麽神秘的力量?”

他聞言笑容滿面。“也許,所謂的風俗民情,到後來其實沒人記得原理,只要照著做就會沒事了。以後大姑娘心煩或頭痛時,都可以來這裏走走。”

她嗯了一聲。

再一會兒,他感到背上的人兒呼吸清淺而穩當,不似之前斷斷續續仿佛忍著什麽,就知道徐直已經睡著了。

他暗的松了口氣。頭痛癥可大可小,當年他一夕家族敗落,他心裏一時無法承受,那陣子日日夜夜頭痛不已,有時如刀子一刀刀慢慢地磨著腦子,有時又像驚天巨雷打進來,光是現在一想還是驚悚,何況徐直這是病根,一直纏在她頭上,她怎能忍到旁人都沒有發現呢?他自問他十分關心徐直,做足了身邊人該做的,為什麽還是沒有察覺到?

徐直……如果沒有徐直的存在,陛下會將他放在哪裏?是隨著他一族一塊死罪,還是落入其他貴族的手裏?無論如何,他不會有多好的下場。

徐直從來沒有要求過他什麽,她在集賢殿看書時,身為愛書者的他也一並受惠;她在西玄到處行走做研究時,他還是受惠;他從徐直的眼裏看這個世界,會突然發現……他的世界原來還不絕望,真的。

再過幾年,陛下絕對會將他調離徐直身邊的,同時,也不會讓他與徐直再有牽扯……到那時,陛下絕對會察覺徐直的風采斷非一個西玄可以承載得起,只要是西玄的貴族都將視她為西玄唯一的榮耀,他必須在那之前好好的掩蓋徐直的鋒芒,讓她別那麽快……至少,當陛下看見徐直的光芒時,認定她是無害的,認定他還能掌控西玄所有貴族,包括徐直所有的身邊人……他抿起嘴,邊走邊沈思著,直到驚覺夜風微大,這才背著徐直走回她的屋子。

***

“好字!”徐直說到,將他寫的書法一一看過。

他垂下眼,微微一笑,繼續寫著。

近年徐直頭痛加劇,她年紀又大了點,背著她繞湖實在會有閑言閑語……雖然也已經傳出徐直的身邊人包辦她的一切需求,包括暖床。肯定是有人看見他在夜裏背著徐直繞湖後回房。這全都得怪他,他知道;但是,既然徐直沒當回事,他也就當什麽都不知情。

真要照了男女大防來,很多事都不能去做——例如夜晚她頭痛時,他在書房裏寫字給他看。

她對許多她未及之事總是懷有興趣。他寫得一手好字,是西玄有名的書法大家,看著他的字,如果能讓她轉移註意力,那,他就一直寫下去。

……要是有女兒,或許就像這樣,會心軟的一塌糊塗。其實他並不奢求與將來會娶的同族妻子有什麽感情在,他母親那族的遺民想來也如他一般,只要想要延續那一族的血脈;但,他忽然希望將來他也會有像徐直這樣的女兒,讓他能夠盡情地疼愛著,而不是得時時顧及一切。

“大姑娘。”

“嗯?”

“我猜陛下下一個要開刀的,會是季家。季家貴族之後,最優秀的人不是季再臨,但我想,應是他會成為你下一個身邊人。”

徐直哦了一聲,沒有反應。

他苦笑。又柔聲道:“你不問為何我跟太子走的近,固然是你不在意,但何嘗不也是你信任我?大姑娘,離開你身邊之後,我將留在京師為太子效命。”

她擡頭看他一眼。

“袁圖之事我不會跟任何人提,大姑娘也莫要跟人提。我如此聰明又忠心,太子必會重用我。人人都當西玄貴族到你身邊成為身邊人是一種恥辱,所以,到那時,我會做出與大姑娘一刀兩斷的舉動。”頓了下,他看著她,一字一句地說道:“在京師,只要有我在,我便會護著你。你就這樣好好的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,不要顧忌,不要遲疑。徐直的存在,就是我的價值。”

徐直看著他。

他突地一笑,狡猾的說道:“季再臨不是個好東西,大姑娘,將來他到你身邊,你可不能給他好臉色看。”他記得季再臨那小子相貌隨和,笑起來挺稚氣的,很容易欺騙人,但一肚子叛逆。

“……誰來我身邊都無所謂。”她坦白說道。

“你這樣說,真令人感動傷心啊。”他笑道,已經習慣她的無情了。真的,無情才好,不然哪個人隨便勾她一勾,這單純的小姑娘怕是會跟人跑了吧?

他尋思一陣。就他察覺,徐直是非常容易無視順從的人,基本上她說什麽,旁人就照做,到最後她記得的只有事情而非人;如果沒那麽順從,還真的會惹她多看幾眼,哪怕這幾眼是煩躁不耐,但至少此人會在她心裏留下點印記……他看了她正細細讚嘆他書法的表情。真的也是一個大姑娘了,平日她眉眼冷淡,就是西玄美人堆裏的一個普通美人,也唯有她沈浸在她的世界裏才能綻放出耀眼的光芒,比世上的任何美人都美……這世上,哪有人配得起她?能懂她嗎?

能替她擋風遮雨嗎?能一心一意為她嗎?

……或許他無法做到十全十美,但要真有人橫空出世比他還護住他心裏這方凈土,那麽……那麽……在那之前,他得灌輸接下來的身邊人,徐直就是喜歡規矩、守禮、順從的人,違背這些的,她一個不滿,陛下絕對換人……西玄貴族不是嬌生慣養,就是桀驁不馴,可不能隨意傷了大姑娘,是不?

徐直就該被人護的妥妥當當,而非她去護別人,那些壞小子還是搞清楚的好。

他垂著眼目,掩飾嘴角的笑容,笑道:“我本姓公孫,大姑娘叫我阿玲阿玲的,可也不能忘記我的姓。公孫玲,你永遠的第一個身邊人。”

徐直看他一眼,哦了一聲。

“我記得了,你叫公孫玲。”

番外二:身邊人所承受的後遺癥

周文武奔出賽場時,有人阻礙了他的去路。

眼前一片血紅“滾!”他喝道。

長刀毫不猶豫的朝著其中一名血人砍去,卻教另一個硬生生擋了下來。

“住手!他是姜玖!”魏雲卿死命擋著,吼道:“他不能死在皇族人手裏,他不會甘心的!”

周文武認出他就是那個唱西玄求愛曲的伶人,如今他披頭散發,全身盡是傷及要害且見骨的傷,居然還能撐著一口氣……在賽場裏他不是沒有重挫姜玖,怎麽一個廢物、兩個廢物都打不過一個姜姓?他膽戰心驚的往四處看去,周遭馬車盡毀,沒有徐直,那就是被帶走了,他總算暗松口氣,膠凝在正與執金吾對打的姜玖身上。

執金吾是個人,姜玖也是個人,是人耗盡力氣的時候,但姜玖卻像是耗不盡精力似得,他這分明是在燒著自己的生命力,被攝魂的人居然如此可怕,相較下執金吾只是撐著一口氣不讓姜玖離開而已。

他眼眸微沈,靜心打量姜玖的殺人技巧。執金吾就是個利用的好對象,只有一等執金吾被殺,姜玖的生命力應也耗的差不多了……姜玖的殺搏之術是西玄最厲害的師傅教出來的,這些年他一直安分的待在徐直身邊,倒讓人忘記他擁有一身好殺技,把這樣的人擺在徐直身邊,先皇到底在想些什麽?是在磨姜玖的性子,把他磨到沒有性子方為周文晟所用嗎?

如果此刻能將他給殺了,這正是一個好機會……徐直不會傷心,她就是個只活在自己世界裏的學者。他頭也沒有回,陰狠說道:“他必須死。他中了攝魂,被下了指令殺徐直,只要他存著一口氣,徐直就得死。你道,他死好還是徐直死好?!”

魏雲卿啞口無言。

周文武繞著姜玖走動,觀察著他的弱點,好一擊痛殺。魏雲卿冷靜之後,說道:“二殿下,我與執金吾都打不過姜玖,我會幫助你是,犧牲我也沒關系,只請二殿下把這最後一刀給我,我送他最後一程。”

魏雲卿見他沒有說話,只當他默許了。他心裏微嘆了口氣,不管如何在泥沼中掙紮,最終他們都在最美麗的年華逝去……思及此,他又苦笑,想起以往快意人生的日子,姜玖若聽他說這麽文縐縐的話,必定會嫌他心思軟弱。

心思軟弱,撐不起西玄貴族的擔子,偏他又是獨子,幸而姜玖多方照顧,回憶那些年最常出現的畫面就是他唱歌跳舞,姜玖非常有耐心的看著,然後對他說到:“放心吧,有我在呢。”

放心吧,凡事有姜玖在,誰敢動魏雲卿?

“……放心吧,最後一刻有我在,大不了就一起走吧。”他喃喃道。連他都知道徐直必須活下去,姜玖必須死。他咬牙,拽緊拳頭,道:“好歹有陛下陪咱們呢,不冤了……”執金吾匆匆提到連周文晟都中了攝魂,二殿下在場力扛,如今他出來了,那不就代表周文晟死了嗎?死得好!死得好……他忽然看見戴著面具的周文武轉過頭看他一眼。

那一眼……他擅觀人顏色。

周文武突地出手。

他渾身俱麻,大喊:“等等!陛下沒死嗎?你怎會讓他活著?除非……他攝魂解了?周文武!周文武!姜玖是徐直的身邊人!她會傷心,是人養了一條狗,狗死了都會傷心……”他不顧一切撲上去抱住周文武。

姜玖擺脫了執金吾,長刀劃下,就算周文武及時推開魏雲卿,魏雲卿仍是被劃了深深一刀。

他痛到跌落在地,再也爬不起來。他啞喊道:“徐直有頭痛癥!有頭痛癥!要是因為姜玖死了,引發她的頭痛,就是你的錯!天下人不會饒了你——”

周文武狠狠的砍向姜玖的大刀,兩人大刀對擊的剎那,他一腳踢向對方的手腕,卡啦一聲,也不知是誰的手脫臼了,他趁機拎著姜玖的衣領,逼得姜玖撞上大樹。

他盯著姜玖血紅的眼鏡,面露殘酷道:“姜玖!身為徐直的身邊人,你竟也敢傷她,恩?區區一個攝魂,你就要把徐直殺了嗎?你的心就這麽廉價?就這麽容易被控制?也不想想是誰保了你七年!這七年來我有多妒恨你知道麽?照顧她所有需求的身邊人,竟要我放過你,就為了不讓她傷心!人的心要是能被綁架多好,我周文武算什麽……”

姜玖試著用掄掌擺脫他,但兩人身上的鮮血太多制不住打滑,當周文武再度壓住他,咆哮道:“我只給一次機會!姜玖的弱點在哪裏?他最恐懼的是什麽?”

魏雲卿一怔,下意識與已爬不起、可是還拿著西玄長刀不放的執金吾對看一眼,在場的人就他最熟姜玖,可是早成陌路……“在哪裏?!”周文武吼道,他被姜玖不要命的打在傷口上,痛徹心扉,但他僅僅只是悶哼一聲,赤紅著眼瞪著姜玖,仿佛這樣瞪九了就能發洩他多年來的惡氣。

魏雲卿心神一凜,破碎的吶喊沖破喉口,聲音再也不似平日的天籟。“姜玖最重情義!姜姓一族全滅,他痛不欲生,他橫機皇室!姜玖!魏雲卿死了!徐直死了!你所看重的人全都死了!你張開眼後,再也看不見你藏在心底的人了!”

***

魏雲卿死了!徐直死了!你所看重的人全都死了!

姜玖猛地張開眼。

“姜玖,你醒了啊,來,正好餵藥。”九行在床邊說著。

姜玖瞪著他良久,這才慢慢的想起自己還活著。

……雲卿還活著,徐直還活著。

他被攙扶坐起來,下意識的掃過室內,暗松口氣。

“找誰?白華姑娘嗎?今日她有事,所以我來餵藥。”九行笑道。“晚些我跟她說你找她吧。”

姜玖看他一眼,淡淡的說道:“誰找她,我只是納悶她……怎麽變殷勤起來?”

說起白華,他心底認為不該留,但,留不留不該是他管得——哪怕以往都是他說了算,可是總要大姑娘允了才會。

他雙手尚無力扶起瓷碗,全身肌肉時時麻痛又緊繃,活像不是他的。他憋屈的像個孩子班被餵著。他叮嚀著:“你多盯著她些,白華心軟耳根子也軟,做事又沖動,大姑娘的身邊人裏,餵她不是西玄陛下給的……嗤,陛下絕不會給大姑娘這種人,就怕她對大姑娘心軟,將忠誠轉向別人,總之,你多註意她點,別教她再害了大姑娘。”說道最後,他已有冷意。

“姜玖,你是真看不出來還是假的?白華她有心追求你……哎呀……你怎麽噴出了了!”

姜玖的臉色難看到極點,比起他重傷在身時還要恐怖。他向來不會因隨便這麽一句話而失禮,至少,在徐直身邊,他被訓練的面不改色;他之所以反應這麽大,是因為他終於豁然開朗了。

難怪這陣子她總是有古怪的言語、奇怪的眼神……“我拒絕!”

“白華姑娘人美心地好……”

姜玖冷笑:“你去娶?”

“其實,你不認為大姑娘的身邊人都很有緣分嗎?看看再臨與同墨姑娘,如今白華又對你……”

“之前兩人只有同事之誼,不理私事,這陣子她突然中邪跑來中意我?說出去誰信?”姜玖喘了口氣,又道:“多半是她想要留下來。”

“留下來?”

“大姑娘的身邊人,十年為一期,男子入朝,女子的十年是大姑娘對陛下說的。這些女子也需婚嫁,同墨為此,在再臨炸死後在他的默許下偽裝成他的未亡人,就是為了一直留在大姑娘身邊;白華也許以為成了我的人以後就可以留在她身邊,不比嫁個外人而再也進不了徐府,說不定依她的蠢腦筋,等成了親還盼著我死呢……你這樣呆若木雞是怎麽了?”

“不,那個……同墨姑娘是偽裝成未亡人,不是真的嫁了?”

姜玖微微瞇起眼。“同墨好像比你大了些?”

“嗯啊……大了些也不錯啊。”雖然粗暴了點。“她是啞巴。”

“我學了手勢……等、等一下,其實我沒別的意思……”九行臉色略紅。“哦?再臨兄這個人是非常隨便的,他對婚姻事不看重,你光看他毫不猶豫炸死就知道,連季姓他都不打算恢覆,說不定就這樣跟同墨過下去……”姜玖看著九行蒼白的臉。

他暗自失笑。其實白華也好,同墨也好,他還真的感覺不出她們哪裏好,這小子果然還年輕,年輕時再怎麽受創傷都能恢覆,但他不行,看人事物總有一份麻木。

九行故作無事的取來信紙。“喏,這是魏公子寫的。”

姜玖隨意看上一眼。都是傷重瀕死的人,那能看見對方;他為了確認雲卿是活著的,而非是他們在欺騙他,一如他們在偏徐直一般,他要九行無論如何都得證實魏雲卿還活著。

然後,九行帶回一首少年情歌。那是魏雲卿第一次自己作詞,他不小心聽見的,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?十二歲?十三歲?他們醉生夢死還不知大刀將要落下的時候。怎麽這麽久遠的事他還記得呢?怎麽……連雲都記得這首歌只有她聽過呢?

也不知怎麽的,每隔一陣子那小子就讓九行送來一闋詞,都是少年時他看過雲卿寫的,確認彼此還活著。呵……據說那種擅歌舞,轉眼就能做出詩詞的人心地柔軟,只要三言兩語就能騙到原諒,所以他才寧可與魏家小子形同陌路……他在看看九行放在他手上的紙卷,是徐直的筆記。他細細讀了一遍,不由得苦笑。他自認西玄貴族之後他是頂尖聰明的,卻還是遠遠不及徐直。

在沒有成為徐直身邊人前,他想著徐直不就是一個愛舞文弄墨的女人嘛?只是頂了徐姓而已,要他說徐達還比她美呢,成了身邊人後才知道蠢的是他。

“大姑娘近日可好?”

“好。自開顱後少有頭痛,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?”他時關註著徐直開顱後的近況。一向是很好、不錯,看似跟以前一樣,讓他安下心來。

九行嗯了一聲。“可是是我的眼光有問題,周公子也從沒有說什麽,”他提到周文武時,姜玖撇了撇嘴。“但我覺得大姑娘好像老了點。”

“老了點?”

“姜玖,大姑娘是不是先前喝了什麽保顏藥,現在忘了喝?看起來多了那麽個幾歲。”

“是憔悴吧。大病初愈是會這樣的。”姜玖不怎麽放在心上,一字字讀著徐直的書寫。也只有還年輕的九行才會註意到女子的美貌吧,他都經歷了那麽多事,美貌?那根本不值一提。想他當年還發下豪語說要娶西玄第一美人呢。

他又問:“陛下呢?”

“陛下三不五時差人來探大姑娘。”

姜玖尋思片刻,想起他昏昏沈沈時,廷尉親自來看他一會,在他耳邊說著陛下的口諭——“你很好,且放寬心養傷,朕不會虧待你。”

廷尉那雙冰冷冷的眼神,哪怕他傷重也極為印象深刻。明明是代表陛下安慰的話,語氣裏卻透著一股冷意。陛下滿意他聽從旨意,即使他只是中了攝魂,萬不願對徐直做出那種事,但這何嘗不也表示他是忠於陛下的?為何廷尉的眼神……他一直想不透,以致在養傷的這段日子時時想到那雙眼睛。

“你還是多休息吧。”九行扶他躺回去。“早些好,就能讓大姑娘知道你們還活著的好消息。”

“好消息?”姜玖失笑,倒也沒有再說什麽,只道:“大姑娘還是堅持要去塗月班的老窩嗎?”

“是啊,等她頭發過肩後,養足了精氣,就要出發了。”

“我明白了。”果然任何事都阻擋不了她。也對,她心心念念的就是她的研究,連她的頭痛都無法阻止她。

九行將徐直寫的字句擱在桌上,正要離去,突然聽見姜玖問了一句:“大姑娘有問過我們一聲嗎?”

九行頓時面露尷尬。“也許心裏是有的……”

姜玖輕笑一聲。“我累了,連喝碗藥都這麽累,要康覆還真要一段日子,你們設想的很好,不告訴大姑娘,以免她精神不定傷及開顱,累及修養,你放心,你要學的還很多,我會盡力好快一點,跟著你們去……”

“也不用急於一時……”九行閉上嘴,他看見姜玖斜睨他一眼。自他來到徐直身邊,他老是覺得姜玖對他有很重的敵意。

姜玖合上眼目,笑道:“阿玖……阿九……對她來說都是同一人吧……”

九行等了等,沒等到下文,雖是一頭霧水,卻也不打擾他休息,悄然掩門而出。

姜玖笑了笑,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笑什麽。是在笑自己呢,還是笑九行?

阿玖,阿玖,一開始他還反感徐直叫的這般親熱,而後才漸漸發現,她從來就不記得他們的貴族姓氏,再臨、同墨、阿玖……因為,她從來不留心,所以,他們也不該留心;有心了,等著他們的就是自取滅亡,這點,徐直一直做得很好,不是嗎?所以,哪怕他與同墨在她心裏已經死了,她也不會有半點感傷。

真的很好……

現在他只需盡快養傷,在徐直身邊再熬上三年,就能轉入朝堂,恢覆西玄姜姓,就如同已入朝為官的第一個身邊人。

當年他看著周文武對徐達瘋魔感到不解,或許他對恢覆西玄姜姓也早就瘋魔了吧……他失笑,雙手捂住眼眸。

***

“他就是姜玖,姜姓之後。徐直,你看如何?”

二十多歲的美人走到跪在地上的姜玖面前,居高臨下的打量著他,姜玖剛自大牢出來,一身梳洗過後他還他後美的容貌,他略比眼前的女子少上幾歲,但在近距離之下,他真真覺得此女子比他還小。

她是徐直呢,當她二十歲名動天下是,他才是十六歲少年,他提醒自己。

他小心的掩飾貴族氣質,又刻意不顯出太多的卑微。徐直名動天下,西玄人皆知,他心裏對她也敬上幾分,不過……他瞟向她身後的身邊人,叫季再臨,他認識。

都是天涯淪落人啊。

徐直固然聰明,也有袁圖神算的撐持,但未嘗不是她身邊人的協助才有今日風光?

他還不容易壓下雲卿,受陛下欽點,只有讓徐直認同,他就是穩穩當當的身邊人了,到那時他在不動聲色騙徐直把雲卿弄進府,好過雲卿落到其他西玄貴族手裏。

身邊人這種位置,雲卿幹不來,遲早會出大事,還不如他來頂。有他姜玖在,誰敢動雲卿……他摸透了陛下的想法,貴族間最好不要連成一氣,他得與雲卿保持點距離,徐直就是個最好控制的人。

徐直嗯了一聲,俯下身湊到他面前道:“見過嗎?”

“……見過。”他控制後退的沖動。這女人!“哪見得?”她似是一臉納悶。

他瞇起危險的黑瞳,擡頭對上她平靜的眼神。最後,他決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,他咬牙道:“最近一次,是在青樓。”

季再臨上前一步。“青樓?大姑娘出門,我與同墨比隨伺在側,姜家人,你在說謊嗎?”

姜玖幾乎要嗤之以鼻了。徐直是什麽冰清玉潔的姑娘嗎?西玄徐姓誰都知道是可以公然有男人的,不管是徐直的第一個身邊人公孫玲或者第二個身邊人季再臨,都是入幕之賓。他很想問問季再臨,現在是不是松了口氣,終於有接續者?好好一個貴族怎樣都比小倌好,難怪只聽過徐達入過小倌倌,卻不曾聽聞徐直進去過……坦白說,徐直不一定要進去,直接挑個小倌去徐府也成,現在他這個身邊人不也兼具這種功能嗎?他自嘲的想著,以往是他上青樓,現在他卻成了偽小倌……所以,才不適合雲卿那小子啊。

那小子到時不情不願表露在外,這孤傲的徐直還不知道要怎麽虐待他呢。

姜玖盡量坦然道:“一年前,我在青樓裏,當時大姑娘正在街上,有人對著你唱求愛曲,正巧你擡頭,我們打了個照面。”

徐直哦了一聲。“不記得了,但你記憶力不錯。”

姜玖臉上有抹狼狽。猶記那時還有人笑問他,萬一徐直看上他怎麽辦?他回什麽?春風一度也不錯,他也想看看西玄所謂聰明的女人在床上是不是也夠聰明。

哪知到頭來,人家根本沒記住他。他垂下眼,靜下心,放松拽緊的拳頭。現在他要做的,就是保住自己,保住自己就是報紙姜姓與雲卿,其他的,慢慢來。

徐直走到殿階前,無所謂的作揖道:“就由陛下做主吧,誰都行,他也可以。”

高做在龍椅上的老人溫和道:“那朕就替你安排姜玖吧。姜姓一族罪犯滔天,法理不容,朕也無奈,只能保住一個姜玖,就讓他去磨一磨,說不得他日還能重返貴族之身。”

姜玖叩首。“陛下仁慈。”

“以後你主子就是徐直了,作為她的身邊人,你的忠誠都得給她,知道嗎?”

他掩飾嘴角的諷刺。“罪民遵旨。”

他隨著徐直、季再臨走出殿外時,迎面而來的正是宮裏太監與新上任的廷尉。這廷尉是太子的人馬,為人嚴厲而公正,幾年前據說有旁支遠親見他平步青雲而強霸京裏,被他大義滅親處刑了。他這嫡系只有他一人,旁支遠親也經次一刑沒剩幾個重要人物,他贏得鐵面無私的稱號,更得太子重用,連陛下都因此註意起他這號人物來。

他都在想這個廷尉是不是存心的,沒有靠山,連對親人也不留情面的人,他要是陛下也會用。這個廷尉為了爬上高位,花的心思可不少啊。

徐直與廷尉擦身而過時,並沒有看向對方,各自要離開,季再臨連忙叫:“大姑娘。”

徐直停步,看向季再臨,而後順著他的目光轉向廷尉。

廷尉也因此勉強停下,朝她作揖。“大姑娘。”

徐直恩了一聲。“公孫玲,好久不見。”

廷尉神色凝住,沈默大半天,久到一旁的太監都微微擡頭看向他,他方道:“如今公孫已是西玄廷尉,大姑娘以後還是叫我一聲廷尉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廷尉拍過姜玖,臉上似笑非笑。“看來姜家人後人就是大姑娘的身邊人了。”

“是的。”季再臨在旁答道。

“那可要,好好地調教你這個身邊人,免得他爬到你頭上了。”他意味深長的說道。

徐直看著他,然後不耐煩放人轉向季再臨。“再臨,這是你的事。”

季再臨低下頭掩飾笑意。“是,我會好好調教姜玖的。”

廷尉挑起一道眉,難得的幸災樂禍。“大姑娘喜歡守規矩的人,這姜家小子桀驁不馴,季再臨你可要好好練練人,以免大姑娘一個不開心,就告上禦狀換人啊。”這話也不知是說給誰聽。

姜玖卻是極為受用,將徐直的喜好記了下來。

徐直看向姜玖。“恩,別讓我感到麻煩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不知是不是他敏感,當他隨著徐直離開時,感覺背後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;他往側後看,廷尉站在那裏漠然的盯著他們,在旁的太監一直垂著頭,仿佛當自己不存在。

宮裏的太監都是傳聲筒,沒個好東西,他想。先前京師貴族間還在打賭,徐直與公孫玲杠上時,陛下到底是偏向在京師橫行無阻的徐直,還是鐵面無私的廷尉……或許,這一天,會遇上的。

只要他能活下去。

***

徐直的第一個身邊人就叫公孫玲。

姜玖猛地張開俊目。

這樣的認知,讓他神智瞬間清醒起來。“公孫玲!是了,是叫公孫玲啊!”他想起來了,徐直的第一個身邊人離開徐直後,承陛下的恩德在朝任職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官,一開始還有人把身邊人這事當眾提一提,公孫玲因此與同事鬧翻,久了也就沒人自討沒趣的去主動提起;當時他尚年少,聽過就忘,後來公孫玲身職廷尉,鐵血的辦了幾件京師大案子,人人看著他只想著公正無私的廷尉,壓根少有人想起他的本名或者跟徐直的身邊人連接在一起。

徐直的第一個身邊人·····他又想起那日公孫玲代周文晟前來傳口諭時,那眼神冷冰冰的看著他……廷尉恨他,因為他舉刀向徐直,害的徐直差點枉死!

突然之間,有什麽解開了。

在黑暗裏,他掙紮的坐起來,全身疼的冷汗直流。

“我懂了……今天大姑娘不是寫腦中當下記得的思考,她是寫給我看的。”他已有習慣閱讀徐直的書寫記錄,反覆思考,希望能夠跟上她的腦裏思想,但每每挫敗,有時入魔到連夢裏都在思索著。

阿玖,我找到你了。

今日徐直所寫,謎解就是這句。

他怔忪半天,而後失笑。找到又如何?對於徐直,身邊人是死是活,從來就沒有意義,她只是喜歡破解謎題,甚至,會為了這個謎團而前來確認他的生死。

僅此而已。

她根本沒有心,所以,她的身邊人最好也不要留心,誰先留了心,誰就是自取滅亡。看看季再臨,留了心,連季姓都不要了,他不能也不會……何況,他……的心早就不見了。

姜家只他一個人,曾經最親的也成了陌路,哪怕現在雲卿有軟化的跡象,但是……他一點也不想去把自己的心找回來。再過三年,他就要回到朝堂重掙回姜姓的榮耀,至他死,他都不需要他的心。沒有心就不會痛,他會跟公孫玲一樣用盡心血來光宗耀祖…………公孫玲?

他頓了下,面露疑色。“為什麽那日在殿外,她會喚一聲公孫玲?依她補寄姓的個性,應該叫聲啊玲含糊過去才對。”再臨、同墨、阿玖……她從不主動喊他們的姓,她不記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